老殘遊記/劉鄂
第一回 土不制水歷年成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
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,名叫蓬萊山。山上有個閣子,名叫蓬萊閣。
這閣造得畫棟飛雲,珠簾捲雨,十分壯麗。西面看城中人戶,煙雨萬家;東面看
海上波濤,崢嶸萬里。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,準備次日
天未明時看海中出日,習以為常。
這且不表。囗說那年有個遊客,名叫老殘。此人原姓鐵,單名一個英字,號補殘
,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,遂取這「殘」字做號。大家因他為人頗不討厭,器
重他的意思,都叫他老殘;不知不覺,這「老殘」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。
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,原是江南人氏。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,因八股文章做得
不通,所以學也未曾進得一個,教書沒人要他,學生意又嫌歲數大,不中用了。
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,因性情迂拙,不會要錢,所以做了二十年實
缺,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。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?
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,又無行當可做,自然「饑寒」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。正在
無可如何,可巧天不絕人,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,說是曾受異人傳授,能治百
病,街上人找他治病,百治百效;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為師,學了幾個口訣,從此
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餬口去了,奔走江湖近二十年。
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,有個大戶,姓黃,名叫瑞和,害了一個奇病,渾
身潰爛,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,今年治好這個,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,經歷多
年,沒有人能治得這病,每發都在夏天,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。
那年春天,剛剛老殘走到此地,黃大戶家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。他說:
「法子儘有,只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。今年權且略施小技,試試我的手段。若要
此病永遠不發,也沒有甚麼難處,只須依著古人方法,那是百發百中的。別的病
是神農、黃帝傳下來的方法。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;後來漢朝有個王景
得了這個傳授,以後就沒人知道此方法了。今日奇緣,在下倒也懂得些個。」
於是黃大戶家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。說也奇怪,這年雖然小有潰爛,卻是一個
窟窿也沒有出過,為此黃大戶家甚為喜歡。
看看秋分已過,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,大家因為黃大戶不出窟窿是十多年來沒
有的事,異常快活,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,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
菊花假山,今日開筵,明朝設席,鬧的十分暢快。
這日,老殘吃過午飯,因多喝了兩杯酒,覺得身子有些困倦,就跑到自己房裏一
張睡榻上躺下,歇息歇息。纔閉了眼睛,忽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,一個叫文章伯
,一個叫德慧生。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。一齊說道:「這麼長天大日的,老,
你蹲在家裏做甚?」老殘連忙起身讓坐,說:「我因為這兩些天困於酒食,覺得
怪膩的慌。」二人道:「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,去訪蓬萊閣的勝景,因此,特來
約你。車子已替你雇了。你趕緊收拾行李,就此動身罷。」
老殘行李本不甚多,不過古書數卷,儀器幾件,收檢也極容易,頃刻之間,便上
了車。無非風餐露宿,不久便到了登州,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,大家住下
,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,蜃樓的幻相。
次日老殘向文德二公說道:「人人都說日出好看,又杜工部詩云:『日出海拋球
,』我們今夜何妨不睡,看一看日出,何如?」二人說道:「老兄有此清興,弟
等一定奉陪。」
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,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,還覺得夜是短的。三人開了
兩瓶酒,取出攜來的肴饌,一面吃酒,一面談心,不知不覺,那東方已漸漸放出
光明了;其實離日出尚遠,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。
三人又略談片刻。德慧生道:「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,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
去等呢?」文章伯道:「耳邊風聲甚急,上頭窗子太敞,恐怕寒冷,比不得這屋
子裏暖和,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。」
各人照樣辦了,又都帶了千里鏡,攜了毯子,由後面扶梯曲折上去。到了閣子中
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,朝東觀看,只見海中白浪如山,一望無際,東北青煙
數點,最近的是長山島,再遠便是大竹、大黑等島了。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
,彷彿閣子都要搖動似的,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。只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
中間,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,並將東邊一片雲擠得越過越緊,越緊越不能相讓,
情狀甚為譎詭。過了些時,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。
慧生道:「殘兄,看此光景,今兒日出是看不著的了。」老殘道:「天風海水,
能移我情,即使看不著日出,此行亦不為辜負。」
章伯正在用望遠鏡凝視,說道:「你們看!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,定是一隻
輪船由此經過。」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對著觀看;看了一刻,說道:「是的,是
的;你看,有極細一斯黑線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,那不就是船身嗎?」
大家看了一回,那輪船也就過去,看不見了。慧生還拿遠鏡左右窺視。正在凝神
,忽然大叫:「噯呀!噯呀!你瞧,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,好不危險
!」兩人道:「在甚麼地方?」慧生道:「你望正東北瞧,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
長山島嗎?在長山島的這邊,漸漸來得近了。」兩人用遠鏡一看,都道:「噯呀
!噯呀!實在危險得極!幸而是向這邊來,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!」
相隔不過一點鐘之久,那船來得業已甚近。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,原來船身長有
二十三四丈,原是隻很大的船。船主坐在舵樓之上。樓下四人,專管轉舵的事。
前後六枝桅桿,掛著六扇舊帆,又有兩枝新桅,掛著一扇簇新的帆,一扇半新不
舊的帆,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。船身吃囗很重,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。
船面上坐的人口,男男女女,不計其數,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,同那天津到北
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,面上有北風吹著,身上有浪花濺著,又濕又寒,又饑又
怕。看這船上的人都有「民不聊生」的氣象。那八扇帆下各有兩人專管繩腳的事。
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,彷彿水手的打扮。
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,囗是破壞的地方不少;東邊有一塊,約有三丈長短,已
經破壞,浪花直灌進去;那旁,仍在東邊,又有一塊,約長一丈,水波亦漸漸浸
入;其餘的地方,無一處沒有傷痕。那八個管帆的囗是認真的在那裏管,只是各
人管各人的帆,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,彼此不相關照。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
男女女隊裏亂竄,不知所做何事。用遠鏡仔細看去,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
女女所帶的乾糧,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。
章伯看得親切,不禁狂叫道:「這些該死的奴才!你看,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,
他們不知想法敷衍著早點泊岸,反在那裏蹂躪好人,氣死我了!」慧生道:「章
哥,不用著急;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,等他泊岸的時候,我們上去勸勸他
們便是。」
正在說話之間,忽見船上殺了幾個人,拋下海去,捩過舵來,又向東邊去了。章
伯氣的兩腳直跳,罵道:「好好的一船人,無窮性命,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
駛的人手裏,豈不冤枉!」沉思了一下,又說道:「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
,何不駕一隻去,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,換上幾個?豈不救了──船人的性命
?何等功德!何等痛快!」慧生道:「這個辦法雖然痛快,究竟未免鹵莽,恐有
未妥。──請教殘哥以為何如?」
老殘笑向章伯道:「章哥此計甚妙,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?」章伯憤道:「殘
哥怎麼也這麼糊塗!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,不過一時救急,自然是我們三個人
去。那裏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!」老殘道:「既然如此,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
二百人,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,恐怕只會送死,不會成事罷。高明以為何如?」
章伯一想,理路囗也不錯,便道:「依你該怎麼樣?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?」
老殘道:「依我看來,駕駛的人並未曾錯,只因兩個緣故,所以把這船弄得狼狽
不堪了。怎麼兩個緣故呢?一則他們是走『太平洋』的,只會過太平日子,若遇
風平浪靜的時候,他駕駛的情況亦有操控自如之妙,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,
所以都毛了手腳。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鍼。平常晴天的時候,照著老法子去走,
又有日月星辰可看,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。這就叫做『靠天吃飯。』那知
遇了這陰天,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,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。心裏不是不想望好
處去做,只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