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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田錄
〔宋〕歐陽修撰
李偉國點校
自序
《歸田錄》者,朝廷之遺事,史官之所不記,與夫士大夫笑談之餘而可錄者,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。有聞而誚余者曰:“何其迂哉 ! 子之所學者,修仁義以為業,誦《六經》以為言,其自待者宜如何? 而幸蒙人主之知,備位朝廷,與聞國論者,蓋八年於茲矣。既不能因時奮身,遇事發憤,有所建明,以為補益﹔又不能依阿取容,以徇世俗。使怨嫉謗怒,叢于一身,以受侮于群小。當其驚風駭浪,卒然起於不測之淵,而蛟鱷黿鼉之怪,方駢首而闖伺,乃措身其間,以蹈必死之禍。賴天子仁聖,惻然哀憐,脫於垂涎之口而活之,以賜其餘生之命,曾不聞吐珠銜環,效蛇雀之報。蓋方其壯也,猶無所為,今既老且病矣,是終負人主之恩,而徒久費大農之錢,為太倉之鼠也。為子計者,謂宜乞身於朝,退避榮寵,〔一〕而優游田畝,盡基天年,猶足竊知止之賢名。而乃裴回俯仰,久之不決,此而不思,尚何歸田之錄乎 ! “余起而謝曰﹔“凡子之責我者皆是也,吾其歸哉,子姑待。“治平四年九月乙未廬陵歐陽修序。
校勘記
〔一〕退避榮寵 夏敬觀校 ( 以下簡稱夏校 ) :祠堂本有夾注:“一作遠引疾去,以深戒前日之禍“十三字。
歸田錄卷一
太祖皇帝初幸相國寺,至佛像前燒香,問當拜與不拜,僧錄贊寧奏曰:“不拜。“問其何故,對曰:“見在佛不拜過去佛。“贊寧者,頗知書,有口辯,其語雖類俳優,然適會上意,故微笑而頷之,遂以為定制。至今行幸焚香,皆不拜也。議者以為得禮。 開寶寺塔在京師諸塔中最高,而制度勘精,都料匠預浩所造也。塔初成,望之不正而勢傾西北。人怪而問之,浩曰:“京師地平無山,而多西北風,吹之不百年,當正也。“其用心之精蓋如此。國朝以來木工,一人而已。至今木工皆以預都料為法。有《木經》三卷,今行於世者是也。國朝之制,知制誥必先試而後命,有國以來百年,不試而命者才三人:陳堯佐、楊億、及脩忝與其一爾。 仁宗在東宮,魯肅簡公 ( 宗道 ) 為諭德,其居在宋門外,俗謂之浴堂巷,有酒肆在其側,號仁和,酒有名於京師,公往往易服 ( 一作衣 ) 微行,飲於其中。一日,真宗急召公,將有所問。使者及門而公不在,移時乃自仁和肆中飲歸。中使遽先入白,乃與公約曰:“上若怪公來遲,當托何事以對 ? 幸先見教,冀不異同。“公曰:“但以實告。“中使曰:“然則當得罪。“公曰:“飲酒人之常情,欺君臣子之大罪 ( 一作罪大 ) 也。“中使嗟嘆而去。真宗果問,使者具如公對。真宗問曰: ( 一作公 ) “何故私入酒家 ? “公謝曰:“臣家貧無器皿,酒肆百物具 ( 一作俱 ) 備,賓至如歸,適有鄉里親客自遠來,遂與之飲。然臣既易服,市人亦無識臣者。“真宗笑曰:“卿為宮臣,恐為御史所彈。“然自此奇公,以為忠實可大用。晚年每為章獻明肅太后言群臣可大用者數人,公其一也。其後章獻皆用之。 太宗時親試進士,每以先進卷子者賜第一人及第。孫何與李庶几同在科場,皆有時名,庶几文思敏速,何尤苦思遲〔一〕。會言事者上言:“舉子輕薄,為文不求義理,惟以敏速相夸。“因言:“庶几與舉子於餅肆中作賦,以一餅熟成一韻者為勝。“太宗聞之大怒,是歲殿試,庶几最先進卷了,遽叱出之。由是何為第一。〔二〕 故參知政事丁公、 ( 度 ) 晁公 ( 宗愨 ) 往時同在館中,喜相諧謔。晁因遷職,以啟謝丁,時丁方為群牧判官,乃戲晁曰:“啟事更不奉答,當以糞墼一車為報。“晁答曰:“得墼勝於得啟。“聞者以為善對。 石資政 ( 中立 ) 好諧謔,士大夫能道其語者甚多。嘗因入朝,遇荊王迎授,東華門不得入,遂自左掖門入。有一朝士,好事語言,問石云:“何為自左 ( 去聲 ) 掖門入 ? “石方趂班,且走且答曰:“秪為大 ( 音柂 ) 王迎授。“聞者無不大笑。楊大年方與客棋,石自外至,坐於一隅。大年因誦賈誼《鵬賦》以戲之云:“止於坐隅,貌甚閑暇。“石遽答曰:“口不能言,請對以臆。“ 故老能言五代時事者云:馮相 ( 道 ) 、和相 ( 凝 ) 同在中書,一日,和問馮曰:“公靴新買,基直几何 ? “馮舉左足示和曰:“九百。“和性褊急,遽回顧小吏云:“吾靴何得用一千八百 ? “因詬責久之。馮徐舉其右足曰:“此亦九百。“於是烘堂大笑。時謂宰相如此,何以鎮服百僚。 錢副樞 ( 若水 ) 嘗遇異人傳相法,其事甚怪,錢公後傳楊大年,故世稱此二人有知人之鑒。仲簡,揚州人也,少習明經,以貧佣書大年門下。大年一見奇之,曰:“子當進士及第,官至清顯。“乃教以詩賦。簡天禧中舉進士第一甲及第,官至正郎、天章閣待制以卒。謝希深為奉禮郎,大年尤喜其文,每見則欣然延接,既去則嘆息不已。鄭天休在公門下,見其如此,怪而問之,大年曰:“此子官亦清要,但年不及中壽爾。“希深官至兵部員外郎、知制誥,卒年四十六,皆如其言。希深初以奉禮郎鎖廳應進士舉,以啟事謁見大年,有云:“曳鈴其空,上念無君子者﹔解組不顧,公其如蒼生何 !“大年自書此四句於扇,曰:“此文中虎也。“由是知名。 太祖時,郭進為西山巡檢,有告其陰通河東劉繼元,將有異志者,太祖大怒,以其誣害忠臣,命縛其人予進,使自處置。進得而不殺,謂曰:“爾能為我取繼元一城一寨,不止贖爾死,當請當爾一官。“歲餘,其人誘其一城來降。進具其事送之於朝,請賞以官。太祖曰:“爾誣害我忠良,此才可贖死爾,賞不可得也 ! “命以其人還進,進復請曰:“使臣失信,則不能用人矣。“太祖於是賞以一官。君臣之間蓋如此。 魯肅簡公立朝剛正,嫉惡少容,小人惡之,私目為“魚頭“。當章獻垂帘時,屢有補益,讜言正論,士大夫多能道之。公既卒,〔三〕太常謚曰“剛簡“,議者不知為美謚,以為因謚譏之,竟改曰“肅簡“。公與張文節公 ( 知白 ) 當垂帘之際,同在中書,二公皆以清節直道為一時名臣,而魯尤簡易,若曰“剛簡“,尤得其實也。 宋尚書 ( 祁 ) 為布衣時,未為人知。孫宣公 * 一見奇之,遂為知己。後宋舉進士,驟有時名,故世稱宣公知人。公嘗語其 ( 一無此字 ) 門下客曰:“近世謚用兩字,而文臣必謚為文,皆非古也。吾死得謚曰\'宣\'若\'戴\'足矣。“及公之卒,宋方為禮官,遂謚曰“宣“,成其志也。 嘉佑二年,樞密使田公 ( 況 ) 罷為尚書右丞、觀文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。罷樞密使當降麻,而止以制除。蓋往時高若訥罷樞密使,所除官職正與田公同,亦不降麻,遂以為故事。〔四〕真宗時,丁晉公 ( 謂 ) 自平江軍節度使除兵部尚書、參知政事,節度使當降麻,而朝議惜之,遂止以制除。近者陳相 ( 執中 ) 罷使相除仆射,乃降麻,龐籍罷節度使除觀文殿大學士,又不降麻。蓋無定制也。 寶元、康定之間,余自貶所還過京師,見王君貺初作舍人,自契丹使歸。余時在坐,見都知、押班、殿前馬步軍聯騎立門外,呈榜子稱“不敢求見“,舍人遣人謝之而去。至 ( 一無此字 ) 慶歷三年,余作舍人,此禮已廢。然三衙管軍臣僚於道路相逢,望見舍人,呵引者即斂馬駐立,前呵者傳聲“太尉立馬“,急遣人謝之,比舍人馬過,然後敢行。後予官於外十年而還,遂入翰林為學士,見三衙呵引甚雄,不復如當時,與學士相逢,分道而過,更無斂避之禮,蓋兩制漸輕而三衙漸重。〔五〕舊制:侍衛親軍與殿前分為兩司。自侍衛司不置馬步軍都指揮使,止置馬軍指揮使、步軍指揮使 ( 一止作馬步軍指揮使 ) 以來,侍衛一司自分為二,故與殿前司例為三衙也。五代軍制已無典法,而今又非其舊制者多矣。 國家開寶中所鑄錢,文曰“宋通元寶“,至寶元中,則曰“皇宋通寶“,近世錢文皆著年號,惟此二錢不然者,以年號有“寶“字,文不可重故也。 太祖建隆六年,〔六〕將議改元,語宰相勿用前世舊號,於是改元乾德。其後,因於禁中見內人鏡背有乾德之號,以問學士陶谷,谷曰:〔七〕“此偽蜀時年號也。“因問內人,乃是故蜀王時人。太祖由是益重儒士,而嘆宰相 ( 一有之字 ) 寡聞也。〔八〕 仁宗即位,改元天聖,時章獻明肅太后臨朝稱制,議者謂撰號者取天字,於文為“二人“,以為“二人聖“者,悅太后爾。至九年,改元明道,又以為明字於文“日有并“也,與“二人“旨同。無何,以犯契丹諱,明年遽 ( 一作遂 ) 改曰景佑,是時連歲天下大旱,改元詔意冀以迎和氣也。五年,因郊又改元曰寶元。自景佑初,群臣慕唐玄宗以開